《左传》的外交辞令
春秋时期,国与国的交往重视外交辞令,正 如朱自清所指出的那样:“春秋列国,盟会颇繁, 使臣会说话不会说话,不但关系荣辱,并且关系 利害,出入很大,所以极重辞令。”当时这些使 臣,一般被称为“行人”,有时也称为“行李”、 “行理”,如《襄公十一年》所说的“书曰‘行 人',言使人也”和《僖公三十年》所说的“行 李之往来”,《昭公十三年》所说的“行理之命, 无日不至”,指的都是使者,所以有人将这些使 臣所说的外交辞令又叫做行人辞令。不过有些外 交辞令不一定都出自使臣之口,有时上至国君, 下至普通商人,甚至嫁出之后仍旧替娘家说话的 女人,被逮住的战俘,……他(她)们的话常常 也是绝妙的外交辞令,所以我们也将它包括进去。 但是既是外交辞令,当然必须涉及国与国之间的 关系,否则什么叫做外交辞令就没有标准了。
《左传》所记的外交辞令是很多的,如楚使 对齐师、屈完对齐侯(《僖公四年》)、重耳对 楚王(《僖公二十三年》)、展喜犒师(《僖公 二十六年》)、烛之武退秦师(《僖公三十年》)、 弦高犒师、皇武子辞秦将、文赢请三帅、孟明拜 赐(《僖公三十三年》)、郑子家告赵宣子( 《文公十七年》)、郑伯行成于楚(《宣公十二 年》)、宾媚人致赂(《成公二年》)……都是 具有代表性的例子。这些不胜枚举的外交辞令, 有的义正辞严,刚中寓柔。例如鲁僖公四年(公 元前656年),齐桓公伐楚,楚使见到齐国君臣, 劈头就问:“君处北海,寡人处南海,唯是风马 牛不相及也,不虞(不虞,没有料到)君之涉吾 地也,何故?”齐相管仲以楚国不向王室进贡包 茅,周昭王南征楚国溺死在汉水为理由作答,说 明齐军是特意来问罪。楚使便严肃地回答说: “贡之不入,寡君之罪也,敢不共(供)给?昭 王之不复,君其问诸水滨!”对于不贡包茅这样 的小事,爽爽快快地认错;但对于强加给楚国的 溺死周昭王那样的弥天大罪,却叫齐国君臣去问 水边,刚中寓柔,柔中又有刚,使人啼笑皆非。 接着楚国又派出使者屈完到齐军中去,齐桓公便 将这次同来伐楚的宋、陈、卫、郑、许、曹等国 的部队集合起来,名为邀屈完一道去检阅,实际 上是炫耀武力,进行讹诈,他问屈完:“以此众 战,谁能御之?以此攻城,何城不克?”屈完十 分冷静而坚定地回答:“君若以德绥(安抚)诸 侯,谁敢不服?君若以力,楚国方城(山名)以 为城,汉水以为池(护城河),虽众,无所用 之。”使得齐桓公只好停止伐楚,与楚订立盟约。
在条件极为不利的情况下,说者也是不卑不 亢,巧为说辞,使其言辞从容委婉,柔中有刚。 鲁僖公二十六年(公元前634年),齐景公伐鲁在 齐军尚未进入鲁境之前,展禽被派去犒师,开始 他话说得温和客气:“寡君闻君亲举玉趾,将辱 于敝邑,使下臣犒执事。”可是当齐景公问到: “鲁人恐乎?”他为了维护鲁国的尊严,立即用 强硬语气作答:“小人恐矣,君子则否。”反柔 为刚,面对强敌,毫无懦色。而发生在鲁宣公十 二年(公元前597年)郑伯行成于楚,郑襄公虽然 因都城为楚所破,不得不“肉袒牵羊”“卑辞以 解”,低头认罪,说无论是将他流放到海边,或 让郑人去做诸侯的臣妾,全都惟命是从,但是他 却机敏地提出如果楚国不消灭郑国,能让郑国重 新奉事君王,那便是“君之惠也,孤之愿也,非 敢所望也。敢布腹心,君实图之。”而楚王也从 这些卑辞中看出了“其君能下人,必能信用其民”, 于是退兵三十里而同郑国媾和。可见即使是象这 样的投降者的“卑辞”,也是柔中带有刚味,发 人深思。
《左传》中的辞令除了上述刚中有柔,柔中 有刚,刚柔并用以外,还具有弦外有音,意味深 长的特点,能将一些本来只可以意会而不便言传 的意思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。例如弦高犒师所说 的:“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,敢犒从者。 不腆敝邑,为从者之淹,居则具一日之积,行则 备一夕之卫。”虽然只有三十九字,但却传达出 了只有听者才能意会到的心声。首先“寡君闻” 三字就妙极了。秦军这次是偷袭郑,偷袭最忌讳 走漏消息,而弦高偏偏一开始就说出这个“闻” 字,这就等于宣布秦军袭郑的阴谋已经破产,因 为“凡袭国者,以为无备也,今示以知其情,必 不敢进。”(《淮南子。人间训》)但更妙的还 在“闻”字前面有“寡君”二字,这样弦高便是 以郑国国君的代表身份说话,一个普通的牛贩子 就成了一位身负君命的使者,说出的话份量就要 重得多。如将“寡君闻”照直说成“吾闻”,不 但一与乔装的使者身份不符,会露出马脚,而且 仅是一个弦高知道,秦军何惧之有!何况秦军为 了继续保守秘密,说不定还会杀人灭口,弦高也 就有掉脑袋的危险。可是由于说的是“寡君闻”, 即使杀了弦高也并不会影响郑国的备战设防以及 清除杞子等秦国安置的间牒,秦军又何苦要杀他 呢?弦 高当时虽处虎口,但由于善于言辞却安 如泰山。而“居则具一日之积,行则备一夕之卫” 二句也是言外有意,从外交礼节上说可以理解为: 虽然郑国不富裕,但为了以礼相待,哪怕只能给 秦军提供一天的粮草、一夜的保卫也好。可是真 实的用意却是:要来你就来吧,但顶多只给你一 天的粮草,让你在郑军的监视下住一夜,要想掠 夺更多的物资,长期占领郑国,那只能是妄想。 皇武子辞秦将、文嬴请三帅、孟明拜赐的说辞也 具有同样耐人寻味的特点。皇武子对秦将说你们 在我国住了好久了,只是我们的物资已经完了, 这等于是变相的逐客令;文嬴对晋襄公说我娘家 的秦穆公就是吃了孟明等三人也不解恨,你何不 让他回到秦国去死呢?真实的用意是要将孟明等 放回去;而孟明对追他到河边的阳处父说我这次 回去国君如把我杀掉,我死且不朽;不死,我三 年以后,将要来谢恩。实际的意思是说:死了, 我也不解此恨,活着,三年以后定来报仇。这些 话表面上都说得客客气气,而骨子里却是“风刀 霜剑严相逼”的。
《左传》中的外交辞令之所以具有上述特色, 这固然与当时的时代风气有关,但是还有一个重 要的原因就是经过了作者的润色和加工,使得它 们既能达意,又能传情,具有浓厚的文学意味。